言少钱

八十四.

他平日里待人接物总隔着层可以被解读为礼貌的距离，像是和人永远隔着玻璃罩，于是总会被蒙蔽，把他往日的淡淡理解为温和，进一步理解为软弱。实际不过是他所求太少，又总是稳操胜券，根本不必表现出一副进攻模样。

于是在他目光骤然凌厉起来的时候，别说那位何女士，就是和他同个屋檐下相处了这么久的沈夜，都忍不住缩了一缩脖子。

沈巍紧紧盯着对面，手指几欲在玻璃杯上攥出痕来。和对方笑了一笑，一字一句地、放慢语气地。

“我的建议是，何女士最好再好好想想。”

对方不说话了，用手背推了推沈夜。

沈夜这时候也不敢和他哥哥说话，虽说在家里的时候当面吐口水也不是没有做过，但是此刻，本能告诉他面前的沈巍和他以往接触到的沈巍都不一样，比那个直接把他拎起来丢进房间里的沈巍还要可怕三倍。

他于是看看罗浮生，目前在场的人中唯一还没有被沈巍影响的人。眼神之专注让罗浮生不得不看向他。

“罗老师。”沈夜这时候规规矩矩喊他了，“我想你陪我。”

“小夜，可是.....”罗浮生挠了挠头，这时候不太敢去看沈巍的脸。

“你说要一直当我老师的。”沈夜说。

“我当时说的是一直当，直到你进学校为止.....”罗浮生没什么说服力地辩解了一句。

“那反正是要当我老师。”沈夜说，“我还没进学校。我可以不进学校。”

“不行！”这回罗浮生和沈巍同时开了口。罗浮生扭头和沈巍看一眼，下意识就带上了点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已经做错事似的。

沈巍看他一眼，挪开了目光，只给他留了张侧脸，手指在杯口一圈一圈地摩挲。

 

“沈夜啊。”罗浮生是没见过这种场面，硬了头皮，“但是你跟着你妈妈的话.....你们会去别的地方吧？你罗老师就想待在这里，我这人比较.....恋旧。”

“罗老师，我和沈夜未来几年是准备依旧待在这里的。”那位何女士终于调整好了状态，又或者是沈巍挪开目光让她心神大定，说话时候还端起杯子抿了口，“小夜从小是在这里长大的，他成长的这几年我们肯定是不会搬走的，这点你放心。小夜喜欢你，信任你，而且我听他说，和之前那么多老师都不是很相处得来。小夜找到一个合适的家庭老师不容易，罗老师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也是。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罗老师不用担心待遇问题。”对方说，“虽然没有沈先生这么家大业大，但是再怎么样，小孩的教育我不会吝啬。”

罗浮生发誓自己听到沈巍的一声嗤笑。

他在这时候觉察到另外一些问题，当时沈巍分明已经逼对方选择后离开，虽说那样的行为并不值得鼓励，但是对方在利益和沈夜面前已经做了一次选择。现在她再回头，当真是母性复苏，亦或是她发觉能获得更多的利益？沈巍当时有没有采用些强制手段？对方这样高调地提出要和沈夜见面，一上来就要求沈夜回到身边，是不是又有了什么依仗？

他又急急地看了沈巍一眼，不知道自己想到的这些东西是不是他也早就想到。但是他现在看不出任何的反制措施，只是转过脸看向窗外，一心一意地沉默着。

非常读不懂他此刻的心思。

 

沈巍不开口，罗浮生只好强打精神敷衍。他打太极的功夫本就不行，更别提对面是一位女性和一个小孩，沈夜多朝他看几眼，他不可避免地就要心软下来。

“罗浮生！”沈夜瞪着他，一面嘴硬一面眼眶发红，“你还说要教我打哥斯拉的！你是不是说话不算话！”

“你是我的老师，我都不在那儿了，你还教谁去？我不允许你教别人！”

“人类小孩又吵又愚蠢。”沈夜说，“你要是教他们，很快你也会变笨的。”

“罗老师。”对面女人说，“与其再去找一份工作，为什么就不能一直教沈夜呢？”

对啊，罗浮生皱了眉，有些不确定了。他本身就是当着沈家的家庭教师赚钱，虽说沈巍在钱这一方面非常宽厚，但是好歹这是一份正经工作。现在学生都没了，他如果再待在沈家，这算个什么呢？

是没错，他是和沈巍确定了恋爱关系.....不到半天，沈巍也有可能挥挥手把他此前的债务一笔勾销，就算是这样，之后呢？他不可能手心向上等着沈巍给钱，这种日子他过够了，他太清楚会变成什么样。

他从小当做亲生父亲的洪正葆都尚且那样，他不会再允许自己试图去倚靠任何人。

他压根就不会给沈巍变成那样的机会。

 

沈巍和他谈恋爱就好了，沈巍能够回应他说出口的爱就已经是比美梦还美妙了，他不会把半点生活的重担放在这样一场绚烂的梦上。

那如果他肯定要去找个工作，罗浮生想，又看了看坐在对面眼巴巴看着他的沈夜。

“那我不会住家的。”罗浮生小声。

沈夜那头失落的大声叹气还没结束，坐在罗浮生身边的沈巍就发出声响。手中茶杯被他放在桌上，很不沈巍地碰撞出声，玻璃和桌面摩擦得刺耳。几人都朝着沈巍看去，沈巍面不改色。

“抱歉。”他说，“难听。”

 

 

八十五.

“你之前让沈夜的母亲不把沈夜带走用的方法，还能再用一回吗？”罗浮生问。

“何女士要把沈夜带走是认真的吗？还是说想要当成什么谈判的筹码？”

“沈夜的抚养权会不会和什么财产继承有关啊？这事儿不应该我问，但是.....反正沈巍你也应该知道。我就说一下。”

对面两人已经离席，说是要联络母子感情，把沈夜带去游乐园。罗浮生对着逐渐冷掉的茶水，孜孜不倦了三分钟的独角戏，终于是按捺不住，在沈巍一以贯之的沉默里把茶水一饮而尽。

他好像在对自己摆脸色，不太确定，罗浮生又扭头看一眼。

沈巍依旧没说话，只是明显不赞成地看着罗浮生放下杯子，提了水壶给他续上。

“喝热的。”沈巍说。

方才说的那么多话像是全给了空气，罗浮生顿时就有些泄气，都不知道这人是怎么了。之前只把他当雇主的时候还能头铁地追根究底，现在成了男朋友，反而不知道怎么交流起来。

只能接着举起杯子，忿忿地又喝下半杯。

“你愿意一直在这边坐着？”罗浮生问，“那我回去了？沈夜今晚还回去吗？不回去的话，今晚就跟着何女士了？怎么说？我今晚就跟着他过去了？”

沈巍抬眼看他一眼。

“别开这样的玩笑。”沈巍说，“我知道你是在开玩笑，但是这样的话，就算是玩笑也不要说。”

“我哪句话就是开玩笑了？”罗浮生问，又咽了半口水，竭力压住心头那点火。“我今晚过去那句是，但是我之前说的那些话，如果沈夜真的跟着他妈妈——”

“为什么？”沈巍问，一问完就又紧紧闭嘴，好像只是说出这句话就足够艰难。

“什么为什么？”罗浮生纳闷了，“我是沈夜的家庭老师，我现在拿着你的工资，也是因为我在教沈夜现在学生换了个地方，我也换一个。”

“我可以接着给你发。”沈巍说。

“我知道你可以。”罗浮生说，静静地看向沈巍，“但是这算什么呢沈巍？住在你家，吃着你的用着你的还要你给钱给我？我是和你谈恋爱，不是被你包养。”

“我从来不会包养人。”沈巍皱了眉，显然觉得罗浮生在鄙视他的人格。

“我知道。”罗浮生说，“我只是说.....我会这么觉得。我不需要你这样的沈巍，我有手有脚，可以自己挣钱。”

“到时候挣了沈夜他妈妈的钱给你花。”罗浮生还开句玩笑，“这不是给你报仇吗。”

“你也不一定就去教.....”沈巍这次开口得更加艰难。

罗浮生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但是他很适应我，我也很喜欢他这个学生。”罗浮生说，“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说，有些难堪地转着手里的杯子，“我那个毕业证都.....都来源不明的，我上哪儿再去找像你这种开明的家长去。”

“这都不是问题。”沈巍说，“你想要接着当家庭老师，可以，我可以给你找学生，乖巧懂事、事情不多的。你想要找个事情干，可以，你想要做什么。你也可以接着学习，什么都不用做，都可以，罗浮生。”

“我不明白了。”罗浮生索性放下杯子，托腮看着他。

“我接着当沈夜家庭老师这件事，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吗？”罗浮生问。

“是。”沈巍原本想像此前无数次那样，用沉默用微笑或用一个随意扯来的借口解释自己此刻的在意，但是对上罗浮生的眼睛，那样清澈又澄明，像是能照清楚一切又理解一切的眼睛，沈巍头回任由着心里那个小孩不管不顾开了口。

“我和沈夜。”他说，“你也是选择了沈夜。”

“为什么？”沈巍问。

那一瞬间，罗浮生觉得他在透过自己，无助又仓皇地拷问那么多被丢弃和不被偏袒的岁月。

因为他年纪小，因为他需要人照顾，因为他失去了父亲而母亲又不靠谱，因为他面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人能够好好引导。

因为又因为，所有在沈巍身上曾一一发生而无人理会的“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