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唱三百夜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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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勤井】春暖花开

@橘子香蕉苹果梨 点梗。

汉密尔顿的那首《Who lives,who dies,who tells your story》莫名符合。


红檀木四方桌铺了吸音的羊毛毡子,女眷红油油的手指甲在白惨惨的灯光下像是不详的预言。今年不知道流行什么风,但凡有点地位,或者想显得有点地位的太太小姐们一律套着雄赳赳的粗面呢子大衣,黑沉沉的衣摆下是轻飘飘的丝绒长袍,也不知道是冷还是不冷。

头顶的飞机盘旋和耳边报纸的叫卖都一声紧似一声,但没关系,这座鄂城里是没有比罗公馆更安全的地方了。

公馆主人罗靖,字允卿,不管是字还是这个人都是一派和婉风流的样子,手段确是强到吓人的。他刚进这座城的时候当地还有两派军阀兵力盘踞,外加时不时下山的土匪,称得上“鄂城米贵居不易”,甚至在名为“友好商讨”的文明晚会上,还有副官指了台上咿咿呀呀的男旦,涎着一副嘴脸当面问:“这人倒是好相貌,像极了我们在场的一个人。罗先生您觉得呢?”

罗靖只是笑着掀开盖碗喝茶。一周之后,那名副官的脑袋被丢在了戏院门口。

是个狠人。

但鄂城的夫人小姐们显然不这么想。罗靖的霹雳手段让这座城获得了难得的平静,人呀,是一旦闲下来就会生非的。加上罗靖此人还很有几分书生的斯文,再加上他无妻,林林总总加起来不由得人不动心。罗靖也不阻拦,反而是直接辟了一块场地供时不时寻借口上门的夫人小姐们歇脚,这样他即使不出面也不至于落了口舌。这么一来,罗公馆倒是成了城里女眷默认的聚会场所,下午呼朋唤友到这里来两局麻雀牌,一边算着手中的牌,一边揣度着自己入住这座公馆,第一件要紧事就是把这张打牌的桌子劈了重买。

日头一点点沉下来,徐小姐今天连着输了三把,现在倚在沙发上观战。从手袋里拿出菱形小镜子看自己的口红。门口的光一闪,先是罗靖的脸,再是一名陌生的身着西装的男子。她慌慌张张放下镜子,追到窗子那里看。

“让让噻,挡着光了。”

“罗先生好像回来了,还带着一位客人。”

没有人先发表看法,但太太小姐们打牌的声音越发轻了起来。


罗靖骨子里是个老派人,体现在衣着上是整个罗公馆从上到下依旧习惯穿长袍。连带着太太小姐们都喜欢故意露出一截飘荡的长袍下摆。这位客人倒是新潮得很,雪白的衬衫领,温莎结,锃亮瓦黑的皮鞋,照相馆挂的照片都不及他这一身齐整。

“多谢罗先生款待,实在叨扰,井然惭愧。”

罗靖先一步帮着他推开门,环顾了一下拾掇好的客房,这才回头。语气不缓不慢:“井先生客气了,一来您是我妻子的故人,那就是我的故人;二来,您是有大本事的人,罗某之后还少不得要仰仗您,先讨个善缘。”

井然开口欲言,又觉得自己现在讲什么,心思都会在罗靖一双洞若观火的眼中无处遁形,于是客气地回以一笑。

太阳落下去了,西厢房里的莺莺燕燕和落在枝头的鸦雀一样哗啦啦散开。罗公馆和夜色一样沉默下来。井然在客房里吃了送来的晚餐,照例拿出笔记本记录。

“1949年4月15日,晴。找到罗靖先生的过程很顺利,顺利得有点匪夷所思。他亡妻同学的身份没有遭到任何怀疑,从国外归来的化学家的身份也没有遇到疑问。我是说,虽然这些都是真的,但是他身为一城之主也未免太过轻信。

不过晚上我想明白,他可能是一早就知晓我的身份。毕竟现在全国形势大好,他再偏安一隅也不可能不心有所动。这样一来,我劝他友好交出兵力的可能性就上升了。”

井然没有想过,这个人根本不用劝。


晚上井然有个散步的习惯,到了别人的官邸不好乱走,就在院子里转圈。遥遥听得门口两声咳嗽,循着月色看过去是一身白色长衫的罗靖。

这时候的他倒更像个读书人。

这么想着,罗靖在门口笑着问:“井先生看起来也还不打算睡,有没有兴趣和罗某一同出去走走?”

他们这一散就散到了城墙上。

鄂城在罗靖的强硬手段下,治安明显得好了起来。巳时宵禁,街上的人已经少了起来。明明暗暗的灯火映着普普通通的喜乐平安。

“罗先生治理有方。”话没说完,井然就觉得肩头一沉。罗靖把自己披着的大衣压在了他肩头,自己只着一件长衫,月色下简直像柳三变的一阙词。

“我行伍之人,身体好。井先生刚回国,可不能受凉。”解释了一句,罗靖也转脸看向城中明暗。“我这个人,自然称不上什么好人,手上沾的鲜血甩一甩也是可以装满一盆的。但也总算不上个太坏的人,百姓无辜,让他们再遭遇兵火燹灾,我心下也是不忍。”

井然一时语塞,酝酿好的说辞全部忘记,只知道抱住了身上的衣服,愣愣看着他。

“罗某也不是不识时务的人。”罗靖很淡的笑,话头一转:“我记得井先生当年出国是学医,怎么改学了化学?”

井然没想到这他还记得,不好意思地笑。“在国外,觉得研究炸药的诺贝尔很厉害,简直是一人抵万军。想着用到战场上,可以杀敌。”

罗靖忍不住地笑一声,带着点长辈看小孩的怜爱。“炸药是杀人的,医药是救人的。杀人杀多了,是睡不好觉的。”

“我们杀人是为了救更多的人。巴黎公社,十月革命,我们不流血,后辈就要永恒地流血。”

“罗某一届村夫,不太关心国外的事,倒是粗读过一点历史。翻来覆去不过就是四句。‘万户萧疏鬼唱歌’‘一将功成万骨枯’‘鸟尽弓藏事茫然’‘白发渔樵江渚上’,年龄大了,心性老了,井先生见谅。”

井然久居国外,猛然听到几句诗,脑袋很是转了一会儿,但第三句他总归是懂的,当下正了脸色。

“罗先生大可放心,未来是属于未来每一个人的。唱歌的,不唱歌的,太阳都是永恒地属于他们的。”



罗靖完全没有被说服的模样,但面色一直很柔和。井然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很久很久前,久到他还是一名在学堂的学生。那时罗靖也是月白衣衫,是个真真正正的老师,井然总是喜欢故意多走几步,正好撞见他,恭恭敬敬地鞠躬喊“老师好”。心下期待着自己到高年级。

还没等到教到井然那一届,就听说罗先生在外面干了了不得的事。那一阵子,又是说他被砍了头又是说他做了大官,搅得小城好几周不平静。

井然在学堂里根本坐不住,只想要他好好活着。一腔的热血没处使,恨不得自己有把枪——井然想,这大概是他出国最本源的动机了。他那时候觉得,到了国外就可以弄到枪。

罗靖却是全头全尾地回来了,回来后就是“罗将军”,小镇上的人们对于有枪有兵的人送以统一称呼。井然扒着窗户看罗靖回了原来那间屋子收拾行李,半晌一句“罗先生”不上不下,梗在喉咙口。

他回来了,他不再是那位罗老师了,他就要结婚了。

这三个消息让井然一时如坠深渊一时如经烈火,看着罗靖不慌不忙的神色几欲落泪。

我就要放弃爱他了,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就像他现在看着神色依旧平静的罗靖,多年国外的生活可以增长他的阅历,但无法磨灭他的心动。

我依旧爱着他,而他对此也一无所知。

像月色一样盛大而安静的爱意,和月色一样消散在每一个崭新的清晨。


从这件事来讲,整个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

晚上回去的路上,井然看四周无人,靠近罗靖。“罗先生要是实在不放心,我认识几个同学,还可以安排飞机。”

罗靖看井然稍长的头发盖着白嫩脖颈,笑笑:“井先生可是不打算再出国了?”

井然不清楚为什么他要问自己这个,老老实实回答:“那自然是,我回国,自然不打算出去了。”

罗靖于是放出一抹笑,“我一把老身子骨还折腾什么,故人都在国内。”

他又笑着低声问:“那我直接和井先生投降,这件功劳是不是算井先生的?”井然被他用的“投降一词和突然的靠近惹得有点脸红,低声解释:“不是这么算的,我们不谈什么功劳。。。”

话是这么说,第二天罗靖在文件上还是用一手小楷工工整整写“经井然先生说服,罗靖迷途知返。”

好歹历史上留了我和他一笔。井然想。



井然被拎到台子上的时候整个脑中依旧胀痛,他这几天和另一群“臭老九”一道只配睡在牛棚,白天下地,晚上写检讨,精神是很严重的不足,不知道这次又被找出了什么错处。

他这么迷迷糊糊想着,抬头看到了长衫破旧的罗靖,一声惊呼卡在嗓子里。

说起来,这件事罗靖还是受了他的连累。

作为“现行反动代表”,他的各项人际关系被狠狠梳理了一遍,今天梳理到了当初签下投降文书的罗靖。他看着表情依旧平和的罗靖,心下重重地一垂。

到底是拖累了他,如果当初。。。如果当初。

但是没有如果了,他最厌恶的环节终于到来:互相揭发。

多少恩爱夫妻恩情师徒恩重父子在这时候恨不得自己每一口唾沫都是毒匕首,牢牢地把对方按死在地上。如果可以当犹大,谁都不要当那个十字架上的耶稣。

“如果说井先生的思想腐败是从出国开始的。”——来了,果然来了。井然,不要怨恨,最好现在立马聋掉,不要有任何的记忆。

“那么这个源头是我。因为是我资助他出的国。”

井然抬头的动作太猛,低血压让他眼前都出现了重影。

两个罗靖,一个在记忆中,衣着整洁风度翩翩;一个在面前,语气和缓嘴角带笑。

井然恍惚记起当时他出国的文书最后,好像是有飘洒的“允卿”二字。

“什么原因?因为那时候我不得不结婚,我又会看到他,就很痛苦。”

“因为我爱他。”

井然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咬出满嘴的血腥气。他知道罗靖下一步会面临什么,批斗游街,把他此刻大大方方说出口的爱意当成耻辱挂在他的身上。他甚至知道罗靖这种人必然不会选择面对这些,所以他会在今天这一番石破天惊的话之后自行了结。

他终于明了他的爱意,在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

“很遗憾,井先生一直没有受我的腐蚀。”

他想摇头,他很想现在从桌子后面跳起来大叫。指着罗靖的鼻子破口大骂那种。

如果你喜欢我。你为什么不早说?

如果你喜欢我。你为什么还要说?

他因为知道所有的答案而更加绝望。


井然终于发现自己是个听话的懦夫,他坐在那里看眼泪晕开刚写好的检讨书。好在现在在场的被罗靖的言论吸引去了全部心神,并没有人注意他这里。

不是听别的什么话,是听罗靖的话。

罗靖不希望他死,罗靖希望他继续痛苦地活着,那么好。他甚至强迫自己看清楚罗靖现在的每一个表情,衣服的每一道纹理。

“他的长衫实在是太薄了,衣肘都破了。”他想着。

在被带回去的时候井然一直回头看,罗靖却是下定决心一样,挺直脊背一直往前走,在转角处衣角还不舍地往井然这里飘了飘。

他却是狠到连一个转头都没有。

罗靖第二天被发现自杀身亡。

井然连着一周没有能说出话。在他的狱友疑心他失声的时候他终于看着窗户透进来的月光开口:

“朱先生,您是讲中国古代文学的,您能和我讲一讲《赵氏孤儿》吗?我现在觉得,那个一直活着的程婴,好难。”

“是不是活着总是比死难万分的事情。但我还得活着啊,不然,没人记得这一切。”


井然活到了春暖花开,并活过了另外四十九个春暖花开。

平反之后,他用后半生写了一本《罗先生传》,被评价为“战与火背景中令人心折的诗。”

在前言那里,他写:“爱人:无。未亡人,有一,心性怯懦,终其一生不曾言爱,其名不配与罗先生并提,故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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